1
青灯落尽,花影铺墙。
陆抗盯着墙上的影子出神,许久未挪动半寸地方,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已经是快要入秋的时节,入夜后寒意渐浓。
关到柴房里反省这种事儿,打他长得比板凳高以后还是头一回。爹还真是够狠心,他把手在胸前抱拢,黯然神伤的想,然后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墙,似老僧入定。
直到身后传来吱嘎的开门声。
这事儿起因经过细述起来,他真心觉得自个儿挺冤。
最近这大半年,宫里头来人来得特别频繁,且每个宫中来使走了之后,他爹面上都特别难看。
虽说尚年少未出仕,朝堂之事他也了解一二,面上装作不知,心里却是颇为挂怀。
因此今天白日里又有人自称带着宫中口信而来时,他便熊着个胆儿在门外偷听。不听也罢,这一听越听越不是个滋味,什么狗屁东西。
到底是年少气盛,气极未过脑便猛的推开门,“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血口喷人!……”
正在唾沫横飞的宫中使者愣住了,脸色骤变,他爹却反应迅速,狠狠的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逆子!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一巴掌让陆抗也愣住了,呆立半晌,才惊觉脸上火辣辣疼,回了神是又恨又痛,眼里也噙了泪花。平素他爹好讲道理,这般招呼巴掌,自记事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爹却浑似对他的感受全然不再意,冷面道,“道歉。”
陆抗直挺挺站在那里,倔强的目光迎上他爹的目光,努力想要传达出“不”的意思,却忽然一怔,那目光亦冷冽亦慈悲,似劝似解。
“道歉。”
“不。”
“听话。”
“爹!”
“你可知爹是为了你好,为了咱家好?”
“孩儿知道,但是……”
“没有但是。”
他屈服了,“陆抗知错,不该冒上。”
宫中使者哼了一声,“知错便好,我也省得跟至尊跟前儿多叙一事。”
他爹转过脸去招呼下人,“把这逆子关柴房里好好反省,晚膳不必管他。”百般滋味在心。
2
四更天了,仍是不眠。
写了一张,又扔了一张,篓子都快要被废纸盛满了。陆逊悠悠的叹了口气,斟酌了半宿仍是意难平,千言万语不知当从何处着墨。还是个莽莽撞撞的孩子,这一封书信却要让他有朝一日要变得和自己一样战战兢兢。
然而又如何能另作打算。总有一天他要一个人走上荆棘丛生的道路。他还不了解的家族重责,往后怕是无人能帮他;他还不了解的朝堂凶险,往后也不知谁能护着他。
想了半天觉出几分冷,低低咳嗽了两声。
“夜沉了,有甚事儿明日再说罢,也不急着这会儿。”背上被披上了一层外袍,听她温言细语说。
“我今日那般对抗儿,你不想说甚?”捉了手问道。
“有甚可说,抗儿不懂事,莫非我也不懂事。他现在不懂,往后自然会懂。”她摇摇头,浅浅笑道。
一句话,他心头柳暗花明,忽然想起那年迎她进门,那时他风姿正盛,之后匡扶社稷出将入相,几度卷入漩涡中,及至到今日这番田地,活了几十年到头来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她一直都懂。这一生所见万千气象只道是过眼烟云,偏生被身边这个人握住命脉,上一刻满目萋萋,下一刻又觉还能运筹帷幄再战沙场,纵然怨念难解,愁肠百转,终究是恨不起来。
“说起来,难道你没有年轻气盛过,如今想想跟抗儿比怕是也不逞多让吧?”
当然有过,只是那样的好时光太过短暂,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推着他不能停歇的奔跑。
“诶……”睨了她一眼,“就你啥都懂,净给自个儿脸上贴花。”
她也懒得争辩,笑一笑,“那我去让抗儿回屋睡觉去?”
3
陆抗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夕阳西沉。
推开门,见他娘握着一卷书坐在院落中央,正读得入神。
于是便一步一步挪了过去,轻手轻脚坐在旁边,也不言语半句。
过了一会儿他娘才别过脸,“睡醒了?”
他点点头,想起上一日的事面上有几分不自然。
他娘在他脸上打量一番,“抗儿长大了。”
他不解是何意,含混的答应了一声。
“长大了就该知轻重明事理,当做不当做,当说不当说……”
“可是那人!话说得那么难听!”他急得脸上涨红,差点要跳起来。
女人摇了摇头,“可你知他的言语是替谁说的?”
“就算是至尊,也不能这么过分!”
他娘长叹一声,掩了他口,“这话莫让外人听见。为君有为君之道,为臣有为臣之道,现在你不懂,以后你就懂了。”
他万般不情愿的应了一声,“嗯。”
“说起来,也该给抗儿张罗亲事了。”
赤乌七年的秋天悄悄降临。霜落满地,窗下低语。
4
“官场之上,谨记要隐忍。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烛火暗光,昏黄朦胧,陆抗就坐在这微光之中,挑了挑灯芯。
对面的少年打了个哈欠,“爹,您这一天都说三回了。”
以后你就懂了。这一以后就是好多年。山川成丘豁,旧宅变废墟。
炉膛里的火贪婪的舔舐着渐渐成灰的往事。他突然觉得眼睛有几分酸,不知是谁的手指在这深夜里拨动稠密的悲思。
忽然又忆起那年少时节,莽撞而无拘无碍,如今只剩雨后清冷,满园拾絮。
他想起他的父亲母亲时,便独自立于院中石板路上,看影子被拉得很长,好像这样就能强大到顶天立地。
待明朝日出,又独自深入茫茫旅途,又悲又喜的承担生命的负重。
他如此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