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阅水成川思亲赋 的机云,我终于在one night in Shanghai 发出来了。
这真的是机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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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墨色贪婪的吞噬天空,夹杂着些许潮湿气息的江风拂过匆匆赶路的人发梢。夜色朦胧看不清行人身形,远远只瞧见小小一黑点。待其走近一处大宅院,灯火映面,原是一粉雕玉琢少年郎,手上提着看似沉甸甸的不知何物,面上难掩得意之情,却甚是奇怪的不敲大门,径直沿着围墙往屋后而去。
身后的半空中写着“陆”字的大红灯忽灭又明。
只见少年绕到一处墙根,轻叩几下,又低声唤道,“阿伯阿伯,帮我把石头推一下罢。”
上了年纪的男子应声而来,提一盏马灯,脚步不稳还有些摇晃,卯足了劲儿才推走抵在墙角两块石头,赶忙说了句,“四公子,慢点儿,别摔着。”
少年哪里会听,早已拨开墙根儿的杂草把手中那物塞了进来,自个儿也钻了进来。
这才看得清墙根儿原来有一小洞,堪堪就少年身形这般大小——再长两年个儿,怕是就钻不进来了,会不会就安分点让人省点心?陆府的下人们怕都不止一回这样想过。
少年春风满面的提起方才那物,原来是个鱼篓,“这鱼啊,折腾了我半天,瞅瞅,这个头,怕是都成精了……”
说罢也就罢,谁知这不省事儿的不知道今儿自个儿有麻烦了,来了劲儿嗓门还越发的大,被唤作阿伯的老年男子慌忙做掩口的动作,“四公子,轻点儿声。”
少年听得这句提醒也顿悟方才高兴过了头,还算有自觉性的及时闭了嘴,然后觉得有点冷,抖了抖身子,“那我去睡觉了,阿伯也早些歇下吧。”
说毕便要回自个儿屋,不成想被拦住了,“还有甚事?”
“早先时候老爷找四公子,差人四处寻不得,四公子还是先去书房里看看罢。”老仆人说罢使了个眼神。
顺目看去,果不其然,他方才竟未注意到,平素这个时辰绝少点灯的书房透出光亮。
宛如被晴空浇了一盘冷水,喜悦感荡然无存,“我爹今儿个咋回来恁早?!”
怕是一码事,应付是另一码事。
从后院到书房的一路,少年慢腾腾的走,思忖最近自个儿干了些啥要挨板子的事儿。
逃学堂?最近好像是没有。倒是上回说夫子出的对对子过于简单了些,惹得夫子有些不高兴。
硬要跟守城兵士一起出城骑马那回,小云不说,爹应该不会知道。
那……就是今天的晚归了,这……必须是一个意外。
这样一想,底气好像足了一些。
在门口踟蹰了一下,少年叩了书房的门。
“进来。”
时节临近中秋,夜间风一起寒意四起,陆府上上下下房中都已摆上了火盆。
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少年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发觉有些失态,低眉抬眼叫了声爹。
“回来了。”陆抗正埋头看着书案上的物是,头也不抬温言道。
陆机感到十分意外,按照他这十来年的生活经验,就凭他这个点才归家,他现在应该面对的即使不是狂风骤雨也绝对不该是风和日丽,然而他爹的语气十分柔和,让他一时间竟然有点手足难安,应了一声啊,然后赶紧搬出方才在路上想出来的那套说辞,“城东来了个杂耍的班子……孩儿看入神了就忘了时辰……”
“哦,看杂耍也不叫上兄弟们,”陆抗抬起头眯眼一笑,“过来。”
明明是春风和煦,陆机就是心里七上八下——许是身上还残留着冷风,半是疑惑半是惴惴不安的走到书案旁。
“坐。”当爹的神色如常道。
陆机便磨磨蹭蹭坐下,一脸懵懂不在状况,他爹却似对他内心的不安一丝一毫也未察觉。
要说起来,这一年军务繁忙,当爹的日日早出晚归,父子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有,更别说这样坐下来叙话。于是陆抗便自日常琐细问起,起初陆机小心翼翼的有一答一,说起平素的趣事儿见自个儿爹面上不时浮现的笑意,便也慢慢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唠嗑了约摸小半柱香时间。
突然话题一转,当爹的问起了功课,陆机应答如流,冷不丁却见他爹自书案上扯出一字帖,“你这字儿最近进步很大啊。”
陆机见到这玩意儿吓了一大跳,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应答,只能瞟他爹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嗯?”陆抗眼睛盯着字帖,“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机这时心头真是恼极了,不恼别人就恼自个儿,估摸着这回儿想糊弄过去怕是没用,还不如老实坦白的好,扑通一声便跪下,“孩儿错了。”
“错在哪儿?说吧。”陆抗合起那字帖往他脑门不轻不重一敲。
“孩儿不该偷懒,不该让……”话到半截又住了口。
“接着说。”
陆机憋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着半天吐不出下文。
“方才还伶牙俐齿得很,这会儿怎么说不出来了?还是想帮谁藏着掖着呢?”陆抗不住摇头,“你啊,糊弄夫子行,觉得连爹也能糊弄过去?”
“都是孩儿的主意,是孩儿逼着……帮孩儿写的,不关弟弟的事。”陆机埋着头,语气却是倔强得很。
陆抗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莞尔,“还真是有意思得紧,一个一口咬定是自个儿的主意,一个又说是自己硬要代劳,都上赶着挨板子不是?”
“起来吧,你也出来吧。”
话音未落便见屏风后探出头来,不是陆云又是谁。
跟陆机一副“要打要罚随意”的壮烈表情不同,那厢却是眉飞色舞唤了一声,“阿兄!”
他在屏风后忍耐许久,这会儿急火火的便要搂住陆机又蹭又啃,不知情的外人见这情形怕还以为这兄弟俩三年五载不曾见,殊不知半天工夫而已,就连陆机自己都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忙不迭轻咳了两声。
陆云高兴劲儿过了,才想起俩人这会儿还在“受审”,想起方才被自个儿爹一眼看穿,又觉得委屈,想起自个儿把错一股脑揽下来,又觉得莫名的得意,真是五味杂陈。
——这事儿说起来其实简单得很,陆机这阵子迷上钓鱼,陆云虽然对钓鱼没有很大的兴趣,却十分乐意当跟班。每日午间下了学堂俩人便奔去江边,跟撒欢的兔子一样。陆机对垂钓颇有几分痴念,因而常常忘记时辰,于是当跟班的陆云在这种时候便早些归家,把俩人的功课一起做了第二天交差。
至于一开始是陆机说的“小云帮我把功课做了罢”还是陆云起了“我帮阿兄把今儿的功课做了”的念头,他们俩还真是说不清。
陆云十分自信,模仿阿兄的笔迹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平,夫子压根儿看不出来,谁知瞒天瞒地瞒夫子瞒不过自己亲爹。
近来战事吃紧,陆抗对儿子们的教育疏忽已久,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忽而想起看看这帮兔崽子的功课,便逮个正着。
由着兄弟俩在一旁闹腾了一阵,陆抗正色道,“别的事情能由着你们胡来,读书之事却是万万不可。先人有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大凡能成就大事者,无不通天晓地知古悟今。退一步说,即便不为成大事,为明事理知礼数懂敬畏,读书亦是万万敷衍不得的。”
“大道理不多讲,今日功课可以由人代劳,来日是否事事需由他人代劳?这正是读书少的因果——让他人瞧了笑话去。”
兄弟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孩儿知错,请爹责罚。”
“你们这帮崽子,素来认错快得很,干坏事也快得很,真要一件件罚起来,怕是罚都罚不过来,”陆抗连连摇头,“快些回屋歇下吧。要再有下回,可得打断你们的腿不成。”
如蒙大赦的兄弟俩蹦蹦跳跳远去,陆抗忽然觉出一丝不知自何处而来的苦涩。
该罚不罚,许是累了。
夜深了。
陆云还在托着腮想,“阿兄,咱爹说那通啥是啥意思?”
刚要入眠的陆机翻了个身,“赶紧睡吧,别想了。”
“唉,”陆云愁苦的叹了一口气,“阿兄明儿还去钓鱼吗?”
“……再说吧。”
“要是爹知道阿兄这么晚回来是因为钓鱼去了会打断阿兄的腿吗?”
“陆云!你能不能闭嘴!”
“阿兄!这么大声会被爹听到的!”
“陆云!”
“阿兄!我刚才在后头听到你和爹说我的坏话了!”
……
霜冷秋寒,月残影孤。
陆抗还在看着书案上的作战地图,像那一年里的绝大多数深夜一样。好像永远看不够,就像看不够滔滔江水,看不够渺渺人生。
忆起三十年前,丹桂飘香的江南好时节里,那些对他温柔微笑的已经逝去的脸。在每个与孤灯和作战地图相伴的夜里,他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让这间昏暗的书房满堂生辉。
这种光芒指引着他始终坚定指向命中注定的唯一路标,好似不在意世事无常雨打风吹,浑然不觉孤独。
这时是凤凰元年八月,距离西陵之战还有两个月。
距离陆云在最后的回忆中快乐的想起这个他早已忘记的夜晚还有三十又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