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朝陨没,志画不立,贵令来世知我所忧,可思于后耳。【诸葛恪毒唯粉】

『羊陆』卅年一觉故都梦

画风非常诡异的一发



羊祜头一回对陆抗当面抱怨,不是在俩人都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泉下重逢的时候,而是当他们已经在武庙里并肩站立了很多很多年,他们的故事已经被人们说得莫衷一是之后。

抱怨的主题是,上边新出的一款三国题材游戏里,羊祜是须发皆白老年模样,陆抗却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形象。

“虽然说我是比你大那么几岁又多活了那么几年,也不至于整得跟父子似的吧?”

“咳咳,”陆抗瞅了一眼正跟吕蒙聊得兴致勃勃的他爹,“你活到了快六十,能不老吗?我爹在三国游戏里永远十八岁,我年轻点又何妨?”

听了这话,羊祜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是强盗逻辑!双重标准!”

“有意见跟我爹说去。”陆抗淡淡一笑,指了指对面。



活着的时候羊祜不是不想抱怨,而是没有机会抱怨。


最后一次见到活的陆抗,是在泰始九年中秋。

秋风徐来,江水不惊,夜色如墨,明月相嵌。不知算不算得上巧合,是夜俩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泛舟于长江之上。

羊祜拎了一壶泰山酒,方才站在船头吟咏一句“逝者如斯夫”,便见另一艘船迎面而来,船头亦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模样尚看不真切却有几分洒脱淋漓之感。等两艘船靠得近了,对面那人笑声朗朗道,“羊公好兴致。”

“陆大司马亦然。”羊祜举起手中酒,向对方示意之后,半壶倾入江中。


隔江对峙一年有余,羊祜对陆幼节三个字的熟悉程度胜过北方山脚下的四季更替,洛阳牡丹的盛时衰期。在见到对方以前,他在作战地图上圈圈点点时,也在心里暗暗描摹过很多次,这个用三万吴军退了八万晋军的直接敌人现在该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有凛然杀气,或者是像他一样早生华发。

甚至还问过对岸的信使,“你跟着陆幼节多久了?”

“三年有余。”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下无法说。”信使思忖良久,摇摇头。

直到很久之后,两岸的来往书信已经堆叠起如冠帽般厚度时他才发觉,不管是在那个中秋之前或是多年以后,他心中自顾自刻画的缅怀的陆抗,美好或是崩坏都仅存于臆想之中。


好几次提笔撰书时,羊祜都存着几分质问之心。步阐部署数十人连同其三族是否都非杀不可?是否有被胁迫者枉死?陆幼节你是不是戾气太重?转念一想,站自己立场问这种问题简直是荒谬,就像怜惜另筑巢穴却引来堤坝溃烂而在洪流中死无葬身之地的蝼蚁一样。

何况,一封正常书信的来往要耗上三五天,写不高兴的事情似乎有点浪费这三五天的期待。

更何况,那家伙的脾气他拿不准,万一触到逆鳞怎么办?

于是,羊祜再一次对自己妥协了。他没有意识到与对岸的来往自某时起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封好书信,抬头望去银盘高悬,又到十五了。秋露凝霜,凛冬将至,不知道江对面有没有足够的御寒衣服?——如此胡思乱想半晌,才发觉方才又与立场相悖的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羊祜有很多不该有的,陆抗呢?看起来是有的,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有很多相同,也有很多将会永远不同。自某时某地始,对于这件事情羊祜便确信无疑。


比如在羊祜看来,对峙的双方将领在私下不期而遇并非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最妥当的处理方式便是尽到礼节而后别过。因此那个晚上的剧情走向便显得十分不妥当。

各自行完礼,陆抗忽然朗声道,“今夜月色甚好,讨羊公一杯酒可好?”声音清亮,皎洁月光下衣袂飘飘,像未经风雨少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不对啊,虽然记忆中对岸那家伙是比自己年轻那么一截,也是早过了不惑。羊祜本是星星之火的期待陡然上窜,几乎要映红江面。

“不胜荣幸,”羊祜在两艘船越来越近的距离后轻轻笑道,然后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却又十分自然伸出手去捉了对方的手,“请。”

让那家伙借力跳上了船,随后扔出了手中剩下半壶酒,“只有这家乡的浊酒,大司马不嫌弃的话……”

对方却是不假思索一饮而尽,“好酒,不愧是出自山灵水秀之地。”

——与含笑的双眸对视瞬间,羊祜立即明白了刚才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合乎情理,时光毫不吝惜的在对方脸上烙印下了沧桑,鬓角有春秋,眼里有千军万马,离少年二字隔数重山。

“要说山灵水秀,江南才当得起这词儿,北方啊……大司马可曾去过北方?”

“三十年前,还未及冠时和族中兄弟去过一次北方。那是很久以前了。”这个问题让陆抗眉上挑,表示意外,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往昔的情绪,“羊公何来此问?”

“初次见大司马,却觉得面熟得很,像是以前在哪儿见过,我从前未曾到过南方,便妄自揣测大司马到过北方。”羊祜迟疑了一下,半真半虚道。

“羊公如此说来倒有几分玄幻。若果真如此,三十载记忆未免留存太久。”陆抗眉目含笑道。


确实太久了。

后来世上只剩活的羊祜而没有活的陆抗时,他常月下醉孤酒,想那时候的错觉为何只能他一人拥有。

少年陆抗是什么样的?醒时是无法再见着了,只有醉时的妄想。不过,人生若是能止于那一晚的沉醉就好了。



咸宁四年秋,活着的杜预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羊祜。八月中,金黄色的小花缱绻的覆盖在洛阳城大街小巷,也落满了征南大将军的府院。

数日后他顺江南下,夜阑时在颠簸的风浪中辗转反侧,想起那个人,真的是太老了。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一岁,怎么就油灯枯竭了。即使是在最为铺张的想象里,也无法再将之与统率千军万马的将领联系起来。不过区区几年时间啊。

不知道区区几年之后,自己会不会也卧于病榻沉默的感受生命气息从身体里脱离,终于陷入再也不会醒来的长梦之中,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爬过屋顶,爬过云端,望北方,念南方。


羊祜说,我这辈子是走不到江那边了,你去吧。

杜预点头说好。

羊祜说,对他们好一点。

杜预仍然说好。

羊祜指向枕着的木匣,这里边的东西,你都帮我烧了扔到长江里去吧。

杜预会意,好。


顷刻秋凉,落木萧萧。羊府的管家在门上挂上了白绡,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床前痛哭。

杜预登船上路,身后的悲泣之声被呜咽江水声覆盖。木匣里有未署名的书信一沓,绣着滔滔江水的苏绣一匹。



初冬时节,夜间的洛阳城已经有了几分寒意。踏出东郡太守府的大门,被冷风猛的一吹,羊祜赶紧拢了拢外袍,往住处疾走。未走出两步,便被冷不丁撞了一下,捎带空气里一股浓烈的酒气。

撞他的是一位显而易见喝了很多连路都走不太稳的少年,对被撞的人没有丝毫表示便跌跌撞撞的自顾自走了。羊祜腹诽了一句今晚天气不太好,然后便继续赶路。

穿过了几条街绕过几条小巷,离住处已经不远了。羊祜忽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咦?”酒气熏天的少年似乎很好奇的四下寻找刚才发出奇怪声音的东西。

地上的羊祜痛得龇牙咧嘴,“我说你,走路有没有长眼睛啊。”

少年这才低头看地上的人,伸出手试图把对方拉起来,“啊,真是太抱歉了。”

压根儿没理睬他,任由那只手僵在半空中,羊祜自己爬了起来,终于看清了撞了自己两次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眉目飞扬身量修长,衣服上的刺绣不是洛阳常见的,倒是精致得像南方人的风格。

“才几岁啊你,喝这么多酒。”羊祜很不高兴。

少年摇摇晃晃,答非所问,“我爹不让我喝……”

一边嘟哝着一边就往羊祜身上倒去,羊祜赶紧把这小家伙扶起来,“我说,你住哪儿?”

少年思考了一下,指了下东,又指向西,然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羊祜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刚才是在巷子里兜圈子,找不到路回去。寒风又吹,冷。他纠结了一下,决定把这个小家伙拖回自己住处去。

“要不你先去我那儿醒醒酒,等会儿想起来了我再送你回去?”

少年使劲儿点头。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少年摇头。


羊祜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多年以后他还记得洛阳窄巷里那一盏灯,倔强寂寞的照亮一块小小的地方,就像他想起旧事时,好像仍有酒醉不归的懵懂少年在侧,但是那终究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至死也没有说出的回忆。

而那个年少时一转身一眨眼都成了让他念念不忘风景的家伙,在他视线不能及的地方长大,蜕变,沧桑之后,仍在某个重逢时刻赐予他幻觉,呈现与三十年后截然不同的年轻姿态,鬓角没有岁月,眼里没有山河,一抬手一回眸透露出无忧无惧气息。

就像他后来寻寻觅觅的功名大业,自这一晚起,缥缈却刻骨铭心,在年岁渐深处留下一声温柔的叹息。


“走吧。”

少年跌跌撞撞跟在身后,却是兴奋得很,“洛阳真好啊……”

“当然好了,中原就没有比洛阳更好的城市。”

“明天就要回去了……”

“哦,看你也不像洛阳人。”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来洛阳呢。”

“怎么不能来,想来就来啊。”

“太远了,而且……”


而且的内容也是过了很久之后羊祜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不在了,书桌上的笔和纸还没干。初雪覆盖了足印。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吴郡陆抗书。”



“那可是上好的苏绣啊!你怎么就给烧了!”陆抗气咻咻问道,还睨了旁边脸上写满了“与我无关”的杜预一眼,“你怎么就帮他给烧了!你们知道那玩意儿多贵吗!”

羊祜翻着一本作者不详的野史,身边还堆了厚厚一摞同类型著作,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没烧今儿也是博物馆的东西了,你还指着能归你?”

对于这种日常,杜预表示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漫长的时间里,羊祜几乎翻遍了后世关于他们的记载,真真假假褒贬不一,有些还精彩得让他忍不住拍案叫绝,之后才发觉,“这他妈写的是谁干的事?放在我名字下边作甚?”

陆抗却是完全没有兴趣,他更热衷游戏,尤其没有自己的游戏,“反正最后国是亡了,有啥可看的。”


然而没有一本正史野史记录他们的初次相遇。

“连我都不知道,别人怎么会知道。哎,那天晚上那人真的是你吗?年轻时候不是挺俊挺能欺骗我这样的无知少年的,后来荆州咱俩见到那会儿怎么成那副德行了……难怪不好意思说啊……”

羊祜合上书,“陆幼节,你有没有觉得这千八百年你性格变化挺大啊。”

“真的吗。”陆抗眨了眨眼睛。

“真的,我都怀疑这些书全是骗人的。”


或者,那些厮杀的岁月都是骗人的。只有开始和后来的后来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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