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朝陨没,志画不立,贵令来世知我所忧,可思于后耳。【诸葛恪毒唯粉】

【登恪】馀旧事

从三年更向一年更努力的路上。这都要从一只蝙蝠说起……

和《当年事》时间线一致。搞恪使我快乐。


*


嘉禾三年腊月二十四。


诸葛恪在睡梦中听得耳畔声声雁鸣凄厉。半睡半醒间,他望见一只兴许是落了单的大雁在头顶上孤单盘旋,忽然梦见儿时往事。

虽说离开会稽已近半个甲子,他还对江南的暖冬记忆犹新。每逢葭月,成群结队的大雁飞到会稽湖边越冬。孩提时淘气得很,故意朝湖上扔石子引得雁阵惊寒,四下飞散。甚至还诓骗弟弟们用零花钱和玩具下注,比谁扔得更远,他满载而归。二弟气得小脸通红,十天半个月也没和哥哥说一句话。三弟急得找爹哭诉,最后却是兄弟一起被狠狠呵斥一顿。

第二年冬天,大雁们没有来到会稽郡。诸葛恪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天天趴在窗户眼巴巴望,被当爹的瞅中了他心思,训他:人家打北边飞了几千里地儿来,寻个家过冬,你去吓唬人家作甚?这回人家改去别处安家了,你倒惦记上了?

那时年岁尚小,对北边,几千里,安家,这些词语他都毫无概念,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它们不会再回来了。未及印证,转年举家迁居建业,后又搬迁到南郡,再往后去武昌,返建业,驻丹阳,人生如浮萍,数十年荏苒,即便如今近在咫尺也没再到过会稽,本就不是故土,回去作甚。

只是到暮秋初冬之时,还习惯望望天,不知那些大雁,如今可已有新家安居,可依旧栖于会稽湖上呼朋引伴。


从梦中醒来,诸葛恪披上外袍踱步到院子里,二更时分残月挂天,并没有落单大雁的影子。梦分外真切又古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令人无端想起这句子。

腊月初他修书两封,一上奏朝廷,一家书,云近日与山越战事吃紧,脱不开身,今年除岁便不回建业了。战事吃紧是真,不愿归亦是真。前年领命来到丹阳独领一方,远离朝堂上虚与委蛇和家族大院里勾心斗角,他像搁浅的鱼又入了水,痛快得很。

他的自立门户也难得的让各种立场的人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满意。至尊心中,不上前线的朝堂宠儿不会建功立业。虎视眈眈的人眼里,则是等到让不可一世的诸葛家大小子出糗的机会,盼着他铩羽而归,旁观他万劫不复。

日子冗长,在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中再坚硬的棱角也会被藏进时光的厚尘之下,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破尘而出。


一个人信马由缰的日子,即便强硬的拒绝念旧,也会在某时某地毫无防备的忆起从前。

造化一梦,壮年的诸葛恪曾竭力活在一种自我封闭的麻醉中,他作为过客经历的星移斗转世代更替都只当大梦一场。二十年后当他在知天命的年纪不得不面对生与死,权与刀,史官笔下的瞬间覆灭、徒劳挣扎与暗潮崛起,孤注一掷要跨过长江,让夙愿颠簸于马背,浮生如斯,当中缘由除了他自己已无人知晓。


他望着月影斑驳的树枝,彻底没了睡意,索性到书房整理起书函。

数日前,建业诸葛府的家丁叩响丹阳太守府的门,送来朝廷分发的新年贺礼顺带回书一封。贺礼很是丰盛,一眼可见琅琊诸葛一族在本朝蒙受的恩宠。书信不长,寥寥数语,无非是家中一切安好,有空也回来看看。然而除了十七及冠,媒妁婚配,这是他头回收到诸葛瑾的亲书。

早年出征,嘘寒问暖通常出自二弟诸葛乔的手笔,就像这个人一样,字迹平淡却力道充沛。后来诸葛乔去了西川,家书的作者便轮到三弟,依然是字如其人,竭力铺张又仿佛碍于身份刻意收敛。诸葛恪对父亲笔迹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年时,他悄悄阅过的那些荆州与益州间往来书信,怀念平日从不提及的北方家乡,含蓄的展望太平,嗔怪长子的胡作非为。只当面对独一无二的阅信人,东吴肱股之臣的笔墨与情感方才天衣无缝合二为一的倾泻。

掐指算来,来到丹阳近一年,中间只回了建业两次,每次都是交代完公务当天便匆匆赶回,家门也不曾入。曾经水火不容的父子关系却渐趋缓和,除了偶尔捎口信催促生儿育女,他几乎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长子了。诸葛恪一度以为是距离软化矛盾,后来发觉其实是做父亲的已经老到对任何事都可以妥协。


自己到了那个年纪是否也会变成这般?诸葛恪想象不出画面,又觉得这念头无聊得很,这时却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在府门外戛然而止,而后响起了叩门声。

一阵嘈杂,想来是家丁起身去开门。时辰已近三更,这时候来报的必是十万火急。诸葛恪心中一惊,便也往前厅走去,“这深更半夜是有何事?”

待看清家丁身前的不速之客,脑中轰然一声。

“臣诸葛恪参见太子殿下。”

对方笑眯眯的看着他:“好久不见,元逊哥哥。”


一身素衣头戴蓑帽的太子风尘仆仆,显而易见是私自出宫又急忙赶路。从建业到丹阳快马疾行也需大半天,不知丢了太子的宫中如今已闹腾成何光景。

诸葛恪遣了下人,又再三确认这位胆大包天的主甚至只带了一位亲信随从,低头叹道:“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臣的脑袋,直接取了便是,何必如此辛苦。”

孙登面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半眯起眼睛,在他耳边轻呵一口气,压低声音:“人都是本宫的,还需取吗?怎么,久了不见便不认账了?”

说着自贴身衣物里取出一物,在手上扬扬,“怪了,本宫还寻思丹阳这地儿是有什么妖男妖女让元逊哥哥乐得不肯回建业了?”

诸葛恪一愣,看向孙登手上那物,正是前些日子上奏朝廷的书信,还没等他寻思过来信怎么到了这冤家手里,对方已经大步走进府中,左顾右盼,佯装凶狠:“妖孽藏哪儿呢?被本宫抓住可要你们魂飞魄散。”

哭笑不得:“太子殿下,臣这陋室看看也不像是妖孽愿来的地儿啊。”

孙登脸色一变,敛起轻佻的笑容,微微愠怒。

“那是为何不回建业?”他直直盯着他问。

“军务政务忙碌,实在抽不开身……”诸葛恪被盯得如芒在背,像盖在心上那层薄雾被猝不及防撕扯开。

“真的吗?”孙登再问,眼中隐约发红。

半晌沉默。

“太子知,臣知,何必多问。”


何必多问。

后来诸葛恪回忆孙登的时候,这四个字贯穿了从他们少年到他独老的全部。

建安二十四年,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混乱年份,也是一个旧英雄纷纷谢幕,新格局暗中酝酿的割裂之年。青萍起于微末,那年风起云涌血雨腥风的序幕是一场不欢而散的求亲。

诸葛瑾奉孙权之命去江陵结姻正名满天下的豪杰,带上了年满十六岁即将出仕的长子,无果。未来的吴王对此番求亲颇重视,特意设宴为归来的诸葛父子接风洗尘。还没有官职的诸葛恪只能就坐席末。而作为名义上的当事人,不满十岁的孙登坐在父亲身旁,懵懂的观看席间言笑晏晏,硬是凹出一副大人模样,礼数周全字字斟酌。在历史长河中值得书写一笔的觥筹交错,孩子心中却道无趣且烦人。

真可爱,永远这么可爱就好了,诸葛恪每每忆起那个宴席上板正小脸暗地里却孩子心性的孙登,无比怀念。

江东之主与群臣酒酣之际,孩子的世界不安分起来。趁着没人注意,百无聊赖的孙登很不老实想生事,目光在人群里梭巡,最后落在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无聊的人身上,嘴角一扬。

诸葛恪发觉有些不对劲儿的时候,低头瞧,见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他,“阿恪哥哥。”

那时候他还未入朝为官,偶尔宴席上隔得远远的看到这小家伙,谈不上熟络,更不了解这小冤家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惊了一下,“大公子,快快回席,您要是磕了碰了臣担待不起。”

孙登咯咯咯笑起来,丝毫没有要回座的意思,反而两只手搂住他腿。

“使不得使不得。”诸葛恪又哄又劝想把这冤家送回去,对方却不肯配合,大有一种就是赖上你了的架势。

酒过三巡,未来的吴王想起了身边的爱子,“登儿?”

满场目光寻觅,最后尽落到席末这一方小小天地。

这边两个小的却浑无知觉。

“阿恪哥哥可有见到关三小姐?”孙登的小脸上写满了向往。

“没有,她那爹,凶得很,说若不是看家叔面子可就要……”诸葛恪摇摇头,比划了一个砍脑袋的动作。

孙登听他这么说,一脸失望道:“我听张公说,那关三小姐力大无穷,活像个女金刚,还真想见见。”

……

他们聊得越见欢畅,被提到的张公此时却气得吹胡子瞪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诸葛瑾脸色发白,碍于礼仪,在当场谢罪与听候发落中纠结万分。

“登儿和恪儿很合得来嘛,是好事啊,好事,”年轻的徐州牧斟满酒,笑意若有似无,“来来来,为我江东的未来,各位且饮了这杯。”


之后诸葛恪往徐州牧府上去的次数骤然多了起来。

隔年关三小姐到了建业。运俘虏的车进城,诸葛恪站在城楼上,托着肩上的孙登,远远看那女孩。

“好像不是张公讲的那样,”半晌孙登得出了结论。他们却都没能近睹真容。

数月后的一日,府中闲话,孙登似乎是无意中问起:“为何父亲不让我娶她了?”

“啊?”诸葛恪愣了一下,旋即了然这个她是谁,“殿下喜欢关三小姐?”

孙登摇摇头。

诸葛恪只当他是羞于承认,捏了捏他的手心:“殿下还是个孩子啊。”

“我也会和她一样吗?”孙登盯着对方的眼睛问。

有了参政的权力之后诸葛恪才知道孙登为什么会如此问。乱世中从来没有新鲜事,昨日将门虎女今日阶下囚,今朝吴王太子明日或将东去为质,王侯将相们的纠葛里家人是软肋是砝码,更惨烈者是殉葬品。

不明就里,却又好像能完全理解孩子的困惑。孙登直愣愣的看着他。多年后诸葛恪想起那个人当时的眼神,忽然想起冬天的北方,他听说过却从未到过的故乡,冰冷而迷茫,温柔的力量在雪覆盖的土壤下酝酿破土。

良久之后他握住他的手,“臣保证,有臣在一日,就绝不会让殿下落入敌人手里。”

“为什么?”

“殿下不必多问。”

孙登用力的将他手反握住。


他们没再提起过关三小姐,甚至不知吴王何时将她放还益州的。那两年发生太多事情,似乎每天醒来都变了一个天下。曹操死了,曹丕称帝了,东汉亡了,刘备在成都称帝了,父亲受封吴王了,自己被立太子了,刘备打过来了,曹丕打过来了。在作为继承人的孩子心中,个体命运这般沉重的话题无法成为长久的谈资。

多年后险些成了东吴太子妃的关三小姐与夫君平建宁镇南疆的传闻倒是在坊间风靡一时,也免不得传入武昌宫中。孙登听过后面上浮现几分真切的欢喜,“真虎女,真神仙眷侣。”


无心的冲动承诺,却紧紧捆缚住了半生。年少时诸葛恪时常自问为什么,渐渐就忙到无暇自问了。无暇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常有日子骑上快马的感觉,上一年除岁刚过,转眼又到岁末。

气急了的人将他推到墙角,呼吸交错,诸葛恪恍惚间又想起,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的时候对方的孩子模样。怎么突然就长这么大了?是成年男人了,别人口中端方稳重的太子,他不敢不想扑的火,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转过身仓皇煽动翅膀。

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渡过了江河迢迢。

“诸葛元逊……”孙登咬牙切齿。

“臣在。”

他知道这个人要说什么,心里一阵阵的恐慌和空虚,以至于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都不合时宜。钳制住他的手一点点松开,耳边一声叹息,仿佛从比远方故土更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的钻进了耳朵里,然后留了下来,让他走在奈何桥上时声犹在耳。

孙登嘴角忽而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看得人心惊肉跳。

“你那只鹦鹉死了。”

诸葛恪一怔。

“前天早上起来,发现它死在笼子里,”孙登幽幽的说,“你不见我也就罢了,连你惯坏的畜生都不肯留在我身边了。”

“御医说是老死的。是啊,算算武昌那会儿可不都快十年了,我们是不是也开始老了?或是,老死不相往来?”


**


黄武五年七月初八。


武昌倚长江,水雾茫茫。

“元逊哥哥你看。”孙登裹在厚厚的苏锦里,立于马上,脸上满满的得意,“谁说这盛夏天就不能射猎了?”

这年起他突然惧冷,暑气正盛,便已裹得严严实实。有人多年后体味到,草蛇灰线的不安或许自那时起埋下。

旁边另一匹马踱着小碎步走到近前,马上之人先下了马,系好缰绳,转过身来细看少年所执网兜中那色泽艳丽的鸟。沦为猎物的鸟儿仍是一派悠闲自得神情,甚至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起来。

他摸摸羽毛,爱不释手。

“元逊哥哥评一评,战利品如何?”素来被教导不得喜怒形于色的王太子,终究十七少年,难掩喜色。

诸葛恪心中暗笑,替孙登也拴好了马,给自个儿寻了块阴凉地坐下歇息,这才道:“好是好,就是……”

孙登见他话头一转,心生好奇:“就是什么?”


黄祖割据此地时,有宾客敬献鹦鹉,深受其喜爱,兼有文士作赋广为流传。后那多嘴的文士被黄祖砍杀,黄祖亦是节节败退,终被吴王斩阵。父仇兼加迷信,吴王将这会说话的鸟儿视为不祥之物,见都见不得,甫据江夏武昌,便下令捕杀了七七八八。

那黄贼脑袋落地那年,孙登还是个襁褓中婴孩,没见过这玩意儿,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故事。

诸葛恪见他在兴头上,不欲说里头的因果,笑道:“没什么,就是若要知道这畜生的妙处需得些时日,让臣先帮忙养一阵如何?”

听他这么说道,孙登反倒好奇心更盛,“什么妙处?”

诸葛恪心里暗道你要把这畜生带回宫去,可有好戏看了,于是便故作神秘:“自襄阳凯旋之日,便让殿下知。”

孙登见他神情,知他是故意要卖关子。这人口舌伶俐,自个儿从来不是对手,碰上他要卖关子,哪怕逼问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

年轻的吴王太子佯怒,高声道:“以下瞒上!该当何罪!”

这声作势作了十成,若是搁朝堂上怕是能唬住一众文武百官。刚被逮住的鹦鹉惊得不轻,抬眼瞧去,见旁边那两人手上厮打着,年岁大些那个正哈哈大笑。鹦鹉若有所思歪了歪头。

“别闹了别闹了,”要来真的,诸葛恪这明日便要随父出征的,论力气本不落下风,却一边止不住笑一边示弱求饶,“王太子殿下息怒,臣赔罪。”

孙登哼了一声,这才放过他,心情颇为痛快,半眯眼瞧网兜里一副从容信步模样的鸟儿,“那可得好好想想怎么赔。“


二人又闲话了会儿有的没的,眼见着日头偏西,便准备打道回府。哪知方才还晴空万里,这傍晚时分却一阵骤雨袭来。

诸葛恪解了外袍,盖在对方头顶上,对视一眼。孙登慢悠悠道:“这雨下的又急又大,应当下不久,去上回那客栈歇歇等雨停再归吧。”

巧得很,去年初二人亦是来凤凰山射猎,正欲回城遇着回春大雪,行了半宿,路遇一废弃客栈。兴许是前些年武昌战火不断,主人便离了此地躲避战乱。天寒地冻,他二人倒是毫无顾忌快活。待到第二日返还,武昌宫中已闹成一锅粥。事后诸葛恪被禁足在家足足半月。

“但愿如殿下所言,”诸葛恪双手作揖,也慢悠悠道,“倘若今日不回城,臣明日就该军法当斩了,王太子殿下莫挂念臣,自己好好保重。”

“乌鸦嘴。”孙登白了他一眼。


上回来差不多一年半前。路并不难寻,客栈却不似那旧客栈。

“咦。”诸葛恪四下打量了一番,全是簇新的家具,面上浮现三分疑惑,“主人回来了?还是换新主人了?”

“哦?”他旋即恍然大悟,转过身看向孙登。

“新年头跟宗族出来射猎,忽的想到这茬,回去问询,知情人道原先主人举家去交州投奔士公了,”孙登一面取挂在马背上的行囊一面道,“我寻思荒废未免可惜,便差人来修缮了一番。”

“父王不知。”他冲着诸葛恪挤了挤眼睛。

“依臣之见,王太子殿下还是功课太少。”这厮认得倒是爽利,诸葛恪大咧咧坐下,一脸哭笑不得。

“不过也好,往后射猎不必再急着当日赶回去。”

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孙登满脸得计的欢喜,包袱里摸出俩酒葫芦,自个儿留了个,又抛了过去,“接!”

那边不客气,拧了塞便豪饮一口,“嚯,南越的枸酱。等等,我爹今年都只得了一壶赏,你怎么弄到的?你父王知道吗?”

“小事何须挂意,”孙登亦自饮一口,他酒量略浅,立即便有二分醉意上头,声音里也有了不自觉的撒娇意味,“司马长卿说出征要有的什么驯驳之驷,雕玉之舆,鱼须之桡旃,明月之珠旗,我现在还给不了你,那就只能给你最好的酒。”

“听王太子殿下的意思,若是给得起的便都要给臣?”

孰料对方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丝毫犹豫。

“那臣想要……”

“什么?”

诸葛恪连连拱手,掩口道:“没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人到中年,见多了尔虞我诈后,诸葛恪看着院子里太子刚差人送来的赏赐,想起旧事忍不住腹诽。

他冷着脸唤来侍从,指那一堆箱子:“以后都按规矩办。”


你给不起。我也不敢要。二十出头的诸葛恪在心里已然盖棺定论。

但他治不住心里的鬼。自昨年此地那夜后,常常入梦。有时是凤凰山,有时是昨年上元节宫中。南越美酒劲儿大,饶是他酒量颇好,看人也渐渐重影。不可再多说,再多说恐怕心里的鬼要跑出来。

孙登有个好习惯,喝多了就一言不发。于是乎话说到此,二人皆莫名安静。

他们忘了,还有个不安静的主儿在一旁。


“以下瞒上!该当何罪!”

鹦鹉尖利的叫声震得孙登一个激灵,

“看来无需等元逊哥哥凯旋,我已经知道它的妙处了。”


***


嘉禾二年三月初八。


“打山贼,打山贼。”挂在窗前的鹦鹉一早便聒噪了起来。

“还真是物随主人。”孙登被吵醒了,边念叨边替它梳理羽毛,倒也不恼。


半月前,诸葛府的老仆来到太子府门外,传话进来,大公子临走前嘱咐务必把贺礼交到太子殿下本人手上。孙登早些年常常出入诸葛府,与这老仆倒是很熟。当他看到老仆手中所提之物,百感交集。

“多少年了,他倒是舍得把这畜生还本宫了。可他连当面道个别都不肯啊。”


丹阳郡,毗邻吴郡、会稽郡、鄱阳郡及新都郡,郡内多山地。丹阳山越好叛乱,且精于农耕,善制兵刃,一直是东吴朝廷的心腹大患,一日不取,建业便一日不得安生。

诸葛恪主动请缨镇守丹阳,端的是比志在必得更重的心思。

“传闻那些山越首领都是些埋伏在山林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大哥当真要去么?”诸葛融问这些话的时候瞳孔中都写着惊悸。

他一声冷笑,笑幼弟胆怯得不似出自诸葛一门。想他年方二十便统率军队,对面是司马懿这等当世将才,还惧几个区区山贼。

古来死者甚多,生年建功立业者几何?


“太子殿下的生辰宴,你当真不去?”顾谭问道,“丹阳离建业也不过大半日路程,不急这早一日晚一日。”

“莫非流言道你与太子失和竟是真的?”他又小心翼翼试探。

诸葛恪故作惊讶:“依你看呢?”

“这是何苦,”顾谭连连摇手,“虽说回建业这两年,比起武昌那会儿是生分了些,太子殿下也是不得已,你都这么大一人了,还小家子气呢?”

诸葛恪一气灌下一盏酒,笑道:“我与太子殿下,并非失和,是压根儿不可能再‘和’。”

他又将酒盏斟满,一饮而尽,再来二回,罢了又来第三回。

顾谭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你这究竟是在闹什么?你这脾气,怎么就随至尊,没随诸葛伯父呢?”


酒罢复思量,到底不忍伤了那人心意,差老仆将鹦鹉送去。那人见了,若是懂自然会懂。

打点安排完家中诸事,纵马而去。这一去又理所应当三五载。阳春三月的暖风沁人心脾。后来习惯了战场上腥风血雨,他常常怀念这一晚刮过脸颊的微风,战事间隙常一人一马立于山岗上。

前方是悬崖峭壁。


这是自建安二十四年后,又一个陨落与兴起的交替之年。北边在大兴土木,西边在竭力屯粮。又一代人从迟暮到谢幕,另一代人徐徐破土。

生辰宴最后是取消了。坏消息一个连着一个,一连数月都不得安生。辽东公孙渊降又复反,朝堂上焦头烂额。那边还没闹腾完,吴王执意率大军围攻新城,被满宠击退,宣众武将前去护驾。建业的夏天火急火燎。


君王征战在外,太子代督宫中内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丹阳的军报被压在各路紧急文书的下层。待他看到时已是事后一月。

衙门官吏中,因着铁矿开采的利益与山越内外勾结者不在少数。新上任的太守要来镇压这方山贼,自然不愿。诸葛恪初来乍到,带一百轻兵探山,事先便被得到消息的贼寇设下了埋伏,幸而撤离及时只损失数十骑。

寥寥数行战报,孙登看了又看,想来人当是无恙,只是扰得心难静,意难平,急忙修书差人连夜送去。


再说这边。

新来的太守浑似个嗜血罗刹,丹阳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

前几日刚斩了几个与山越人勾结的府吏,头颅还挂在城门示众。今日又诛杀治下一县令。不过月余,丹阳城中原先的官吏已换了个七七八八,脑袋侥幸还在的,也是战战兢兢。

茶楼上,一桌人七嘴八舌。被围在中间那位似是个得了些消息的“包打听”,滔滔不绝。

“我听说,新来的太守,一来就险些被人弄死。”

“这丹阳城里当官的,哪个不靠跟山贼的兵刃生意发财?他要把这行当收编去,原先这帮人可不得想法整死他。”

“结果,这群人不知怎地,没把人给弄死,反把自个儿命搭进去了,嗨。”

众人纷纷做恍然大悟状。

旁边桌独自喝茶的客人一直一言不发,正给他倒茶的小二听了个热闹,忍不住插句嘴“这新太守也是命大。”


那日事先轻敌,险些落入为他准备好的埋伏。厮杀突围中,己方阵脚渐乱,敌方兵马源源不断。他自嘲,葬身此地也当算殉国了吧。

这当生死关头,忽而忆起上次生出“今个儿莫非要殉国”的念头。二十年前,武昌城外瓢泼大雨,将自马背上跌落的小少年牢牢抱在怀里。冥冥中似有人在问:倘若往后无人为他的江山杀伐征战,你可安心?倘若往后换作他人在他身侧共商天下,你可甘心?

手中弓如渴血的怪物,箭无虚发,竟硬生生杀出一条生路。

过后想才觉后怕。


犹记来丹阳前夜,与顾谭酒杯换盏。

喝到八分醉,什么话都往外说,顾谭道前些日子诸葛伯父来家与祖父下棋,其间一直唉声叹气,还说“恪不大兴吾家,将大赤吾族”。

他负手抱胸,笑道:“我爹是真老了。”


当时只道是生死一线,孰知人心最是难防。


****


赤乌三年四月十三。


一箱箱的奇珍异宝被送到都乡侯府上,又按着主人临行前的吩咐原封不动送还太子府。府中下人跟了主人多年,私下纷纷交头接耳,道侯爷昔年与太子殿下好得同出入同寝食,不来往也便罢了,看如今这情境,真不知侯爷对太子是有多深的仇怨。

“才不是呢。”恰巧路过的孩童冲着这帮闲话的下人扮了个鬼脸。


诸葛竦知道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天是个寻常日子,哥哥在前屋跟着塾师念书。他年岁尚小还没够念书的格,便在后堂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儿。玩了半晌觉得不得趣,也没个人留意他,便盘算从后门溜大街上去找乐。

还没走到后门,他便看见爹爹和一个人站在那儿。来人戴着斗笠,看不见模样。

他听到爹爹问:“殿下怎么……”

他从来没听过爹爹待人语气这么温和。好奇心驱使下,他躲到回廊后头,听爹爹与那人说话。

那人道:“听诸葛伯父说你刚回来建业,过两日便要去舒城屯兵,就想来看看你,”

“多少年没与你叙闲话了……”说罢低低的咳嗽了两声。

“殿下想叙话着人带个信便是,这身体自己还瞎跑什么,还当是跑来丹阳那会儿呢。”

他听爹爹的声儿越来越小,话说到尾几不可闻。

“倒还有脸提丹阳那出?那天我费了多大力气去寻你?你费了多大力气把我气走?”

“着人带个信你便会来?拿本宫当二傻子?”

突然安静了一阵,他探出小脑袋去看,那二人坐在回廊上。来人把脸别到一边去,显是气得不轻。爹爹正一边给那人抚背,一边附在那人耳边低语。

不知道他们这样说了多久,反正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渐渐觉得没意思,不知不觉便睡过去。


他不是自己醒来,是被提拎起来的。睁眼一瞧,日头都落了。

“好小子,还学会偷听大人说话了。”


诸葛竦动用他丰富的对敌经验迅速做出判断,爹爹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心情还很愉悦。

于是他立即抱住敌人的大腿撒娇:“我没有。”

他感到爹爹的身形一滞,下一刻就被扛到了肩上。

“走,爹爹带你上街买糖人去。今儿你听到的,莫要跟任何人提起。”

他本来还打算继续否认,咬着手指想了会儿,好奇心胜过了胆怯,“爹爹,他是谁呀?”

诸葛恪的脚步顿了下:“是个你倘若认识他,就会觉得这辈子没白活的人。”


那天的糖人很甜,让他止不住希望那人能常来。然而愿望落空。余生他都没再吃到过那么甜的糖人。

长大后他发现,那人对爹爹的影响,被这句话描摹尽致。可惜他什么都无法阻止。


*****


赤乌四年四月十三。


建业的雨下个不停。孙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见到了那个人少年的样子,建安二十四年的宴会上言笑晏晏;青年的样子,黄武四年的上元节恭贺他及冠时眉目飞扬;壮年的样子,嘉禾六年收服六万丹阳山越兵时神采奕奕;最后一次见的样子,赤乌四年正月允诺他尽快还朝时情真意切;还有——他从未见过的老年的样子,眸目狠戾,笑容张狂,无惧人无惧死无惧命。

他觉得放心,又觉得万分的忧心。他想唤他,发觉除了一声叹息,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却听到了那个人对他说,用未听过的苍老嗓音:“太子殿下,臣许您的肝脑涂地,臣做到了。”


十多年后,黄泉路上,那人耳边传来了那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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